浪漫的背后,却是工人在黄色泥灰和黑色火药灰间的艰辛与忐忑。这份忐忑和艰辛,可以让很多人不必抛弃家中的幼儿和年迈的老人,成为漂泊异乡的打工者。
血色烟花里的民生之艰
文 | 杨三喜
如果说矿难是山西官员的垮台利器,那么花炮厂爆炸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家乡醴陵官员的最大杀手。24日,湖南省政府免去主管安全生产工作的醴陵市副市长,醴陵市浦口镇党委书记、镇长等人的职务。起因是醴陵市浦口镇一个花炮厂发生爆炸,造成十多人遇难,数十人受伤。据我所知,在这之前,醴陵东部花炮主产区还有多位官员因为花炮生产事故被免职。
我至今记得读小学时的一天下午,突然一声巨响,天空中隆起一阵烟雾,跟书本上原子弹爆炸时腾空而起的蘑菇云差不多。不久,我最好的玩伴收到了失去父亲的消息。村民们在讨论他的死因时,一直强调不应该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给他喝水,如果不让他喝水,就不会“急火攻心”。9岁那年,我在一个小作坊门口捡到一捆引线,心里想着要把那些短的引线一跟接一根摆在地上点燃,但却像着了魔似的蹲在地上一次点燃了那一捆引线。我哭喊着跑到一条小河里用冰凉的水冲洗双脚和双手,之后,我的双脚、双手起满了土豆大小的水泡。家人告诉我,如果不去河里用冷水洗,也不会那么严重。从那时起,我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水火不容”。前年,村里又发生了一起事故,造成一死两伤。其中一位伤者是一位60多岁的独身老人,他死里逃生,全身多处烧伤,甚至头皮,出院后他那未痊愈的伤口和皮肤让人恶心难受。看到电视上对浦口花炮爆炸现场的报道,惊魂未定的伤者,痛苦失声的死者家属,还有山谷间夷为平地的厂房,记忆由灰色变成了彩色,那是我的故乡,是故乡的乡亲。
花炮生产在醴陵、浏阳等地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始于唐而兴于宋,早在光绪年间,醴陵鞭炮就行销海外。近30多年来,花炮产业在醴陵和浏阳蔚然成风,产品远销欧美,它催生了发达的乡镇经济,成为醴陵经济的重要支撑,生产烟花的醴陵东部乡镇也成为醴陵乃至湖南最富庶的乡镇。花炮祖师李畋被视作醴陵的骄傲,而相邻的浏阳、上栗两地也一直为李畋的出生地争执不休。
花炮爆炸事故并不鲜见,被如此广泛的报道并且这般公开严肃地处理党政官员却不常见。根据公开报道,浦口在这几年内就发生了多起安全生产事故,造成多人伤亡。在更广大的花炮产区,在公开报道的背后,是更多的事故和伤亡,是更多的血和泪。这项危险系数极高的产业,它的生产地却散落于村落里的小作坊,甚至是民众家中。存在诸多欠缺规范之处,所以事故频发。花炮生产的“含血量”比起煤炭的“含血量”恐怕有过之而不及。从醴陵和浏阳等地的医院最厉害的专科是烧伤科可见一斑。
去年我与一位历史学者讨论醴陵的花炮产业。这位学者非常反对民众从事生产花炮的工作,他无法理解民众为什么要冒随时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去做花炮,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好过这个。就像他无法理解醴陵人生产花炮的选择一样,我也无法理解他反对生产花炮的理由,在我看来,生产花炮是一个最不坏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醴陵位于湖南东部,是绵延在湘赣边境上的罗霄山脉的一个缺口。从江西开来的列车要先经过醴陵站才能到达“火车拉来的城市”株洲。这里是最为典型的丘陵地形,在最偏远的山区,一个五口之家的耕地可能只有1亩,而且分落在多处,生存环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光明网的一篇评论《饱含血色的怒放应该被终结》中这样写道:“无论是基于环境保护的初衷,还是根治安全生产隐患的目的,终结礼花饱含血色的怒放的时机已经成熟。这并不是因噎废食,行业退出并不会影响到国民经济。”生存和致富都不能成为种植罂粟的理由,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花炮生产是一个合法的产业,对于整个国民经济来说,让花炮生产退出市场并不会产生全局性的影响,花炮也不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但是这种因为生产过程中频发的安全生产事故或者燃放花炮可能带来的环境污染就要让这个行业退出市场的观点,有着“何不食肉糜”的荒唐和无知,在貌似悲天悯人的同时又是冷血的。让一个行业退出,对于一个以此作为经济支撑点的城市意味着什么,对于数以万计以此作为谋生手段的民众又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免交赋税,永州的蒋氏祖孙三代怎会愿意冒着死亡的威胁捕捉“黑质而白章”的毒蛇?
不管是一千多年前的捕蛇者还是在黑色的地下为城市和乡村的光明探宝的矿工,亦或是在黄色的泥灰和黑色的火药灰之间求生存的花炮工人,每一个带血的产业背后都是民众的血泪。
花炮的生产有着繁复的生产工序,在最原始的生产方式中,每一道工序都需要人工操作,都存在程度不一的危险,但是工人在每一道工序中所获又极少,一挂500响的鞭炮需要十多个工人分工合作才能做成,一个工人为500个炮竹插上引线,所得到的报酬不过两三毛钱。花炮生产确实可以说是“操着卖白粉的命,挣着卖小菜的钱”。虽然如此,但这个卖小菜的钱,却能使从业者免于赤贫,读小学的时候,我的同学可以在放学后靠给炮竹插引线挣到自己的零花钱甚至学费。现在孩子们已经也过上了优渥的生活,但是村里70多岁的独身老者,虽然有残疾,也可以靠加工小烟花,每天挣一二十块钱,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其他不产花炮的乡镇的农民甚至愿意到山区来打这份工。
“火树银花”是我最早理解的一个成语,它承载了很多人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点燃鞭炮后噼里啪啦的声音,是民族传统的一种回响,沉淀在我们民族的基因里面。长沙橘子洲头,每个周六晚上都会有焰火燃放,点亮星城的夜空。挤在湘江边上陪最爱的人看夜空的姹紫嫣红,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可浪漫的背后,却是工人在黄色泥灰和黑色火药灰间的艰辛与忐忑。这份忐忑和艰辛,可以让很多人不必抛弃家中的幼儿和年迈的老人,成为漂泊异乡的打工者。对我来说,最美不是礼花点亮的夜空,而是走出作坊的工人,满是灰尘的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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